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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文革”開始前的1965年，西北局決定把一批“長期從事理論研究，脫離實踐工作”的干部帶薪下放到西部五省的基層生產(chǎn)隊去，父親亦在此名單上，媽媽決定攜全家人與父親同往，就這樣我們家搬到了干旱少雨的甘肅省定西地區(qū)隴西縣。在楊顯惠的《定西孤兒院紀事》問世以來，這個“苦甲天下”的地方被很多人熟知。其實當(dāng)時我所在隴師附小班上就有定西福利院分來的孤兒，只不過我在班上的時間短，升入初中后就與她們失去了聯(lián)系。到了隴西生活習(xí)俗“入鄉(xiāng)隨俗”，我需要很快地學(xué)會如何生活。所謂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這后三項可以略去，隴西人不吃醬油，也沒有醬油賣，醋是憑購物本定量供應(yīng)的，每人每月二兩，多了也不用想，“茶”在大人看來是奢侈品，能弄到一二兩“陜青”末子喝喝就已經(jīng)很享受了，而我們小孩對此不熱心，但是前四項理應(yīng)該加上“水”，定西地區(qū)嚴重缺水，坊間里都有“一碗油換不出一碗水”的說法，可見“水”寶貴到什么程度，所以對我來說，是開門五件事，我已經(jīng)寫過關(guān)于“水”的故事，這里就不贅述。這幾年也是我對生活最貼近、最理解、感觸最深的時候，我的的確確認識到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以及生活的艱辛，對“過日子”這幾個字有了切實的感受，懂得了社會底層期盼的幸福意味著什么，也開始思索為什么社會主義時期整天勞作的人們連基本的溫飽都滿足不了。

　　弄“燒的”

　　開門五件事里的“油和鹽”，也沒有太多“發(fā)揮”的地方，只能省著用，油是憑糧本供應(yīng)，每月每人二兩，實在不夠的話，可以偷偷私底下買些“黑市”油，如果叫城管（那時不叫“城管”，叫“糾察”）看見了不但東西會被沒收，買賣雙方都要被叫去辦“學(xué)習(xí)班”。鹽的供應(yīng)要好一些，只記得有一陣子沒有精鹽賣，我們買來粗糙的大鹽粒子自己搗碎了用。

　　開門頭一樁是“柴”，在現(xiàn)在的孩子們身上幾乎毫無意識，打開煤氣就能做飯幾乎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而那個年代我們所在的小縣城，作為城鎮(zhèn)居民每月有定量供應(yīng)的煤炭，所謂煤炭，全憑當(dāng)時的運氣，有時是煤末，有時是煤磚，趕上好的話還能碰到煤塊。那時大人們不是在“學(xué)習(xí)班”里，就是在“勞改工地上”或者在“五七干�！崩�，反正從此后我們就全憑自己能力“自然天成”了，長成啥樣算啥樣。從父親成為“黑幫”開始，我們兄妹三人似乎一夜之間就長大了。拉煤對于有男孩子的人家來說并不是難事，反正家里從來也沒有把我當(dāng)女孩子養(yǎng)著，我留著極短的運動頭，跟著哥哥弟弟混在一幫男孩堆里分不出彼此，應(yīng)付這類體力活也不在話下。而且對我們來說，在某種程度上這還是一樁快樂大于勞累的游戲，是一次歡快的郊游。每次買煤去的時候，我和哥哥輪流拉車其余兩人快跑，如果再有其他去買煤的伙伴，就更有意思了，十足的車馬大戰(zhàn)，幾架狂奔的板車，載著幾位半大小子，裝煤的麻袋是盾牌，板車上的擋板是武器，繩子綁上土塊是流星錘，一路上打打鬧鬧甚至還來不及盡興就到了煤場。過磅裝車后回去的路上就沒有來時那么輕松，哥哥駕轅是主拉，我或者在旁邊套一根繩子當(dāng)“副駕駛”，或者和弟弟在后邊推，遇到上坡路就幾個人先推一輛車，再推另一輛。等回到家里，個個都成了唱包公的大花臉。

　　如果拉回來的是煤塊，下來的事比較簡單，就是砸煤塊，把大塊的煤用榔頭砸成合適的塊狀堆碼整齊就算完事。如果是煤末就還要脫煤坯，按照水、煤、土一定的比例用鐵锨反復(fù)攪拌均勻了，抹平晾曬，兩三天后煤坯發(fā)硬以后，再立起來豎著晾幾天，再掰成小煤塊就可以使用了。如果僅有煤，只是“柴”的意義上的一半，也就是說只有了做飯的，但是還無法保證取暖。我們那時睡的都是老鄉(xiāng)家里的土炕，基本上一年四季都要燒炕，否則它就會很潮。我們剛到隴西時，也買一些柴火來燒，但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樣做既不經(jīng)濟又不實用，柴火燎得很快，但是灰燼少保暖勝差。走訪了解本地人才發(fā)現(xiàn)，人家一般都用馬糞、草根、麥根、枯樹葉摻雜著煤末一起燒，這樣既能保證熱量不會很快冷卻又不至于太浪費。

　　可這些東西街上沒有賣的，都是各家的孩子“拾柴”拾回來的。就是有賣的我們也買不起了，那時父親在隨“四類分子”在水利工地上勞動改造，工資被“凍結(jié)”了，母親在“五七干�！眲趧�，她的那點工資要五處花費（寄給姥姥一份、寄給奶奶一份、爸爸媽媽各拿一點，剩下到我們手里已所剩無幾了。而“拾柴火”這類輕巧活在當(dāng)?shù)罔F定了是女孩子干的事，男孩子不屑于參加。于是我也就跟著巷子里、院子里一群年紀相仿的女孩子們，背起背簍加入“拾柴火”的隊伍。我們拔麥根、鏟草皮、割野草、剝麻稈、掃樹葉、拾馬糞，……只要是能燒的，全都不放過。整個夏天如果勤奮的話，是可以保證一個大土炕的用項。有一次我們在城墻根下的麻地旁邊摟草，就聽到麻地深處隱隱約約傳來微弱的嬰兒啼哭聲，有的說這是狼在學(xué)小孩哭，有的說是野貓叫，一個大點的孩子說，可能是誰家大姑娘生的“私孩子”，我們相互望了望，沒有人敢去一探究竟。第二天一早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大家，我們幾個相互壯膽，一個拽著一個衣襟地穿過茂密陰森的麻地，走到前一天發(fā)出聲音的地方，在那里看見一個散落的襁褓，上面還帶有動物爪子的血印，顯然原來襁褓里的嬰兒已不知給什么動物叼走了。不知為什么，一整天我心里都沉沉的、感覺很堵。